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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陶文钊 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美国研究所研究员

当下国际政治权力结构并非中美“新两极”

2021-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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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解释中美关系的理论中,一种比较时兴的说法是“权力转移论”。这一理论的始作俑者是美国学者格雷厄姆·艾利森,他在《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一书中,把中国和美国认作崛起大国和守成大国,认为美国的权力在向中国转移,而两国关系恰恰符合他提出的新兴国与守成国关系的理论。于是,中美两国及国际上掀起“修昔底德陷阱热”,有学者进一步发挥,根据中美两国GDP总量越来越接近和与别国拉开距离的事实,认定现在国际间的权力结构是中美“新两极”“呼之欲出”,甚至说现在已经形成中美“新两极”,2020年是其“元年”。笔者认为,这种看法不符合当下国际格局的现实,有可能产生误导。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回答以下相关问题:

第一,全球化导致了国际政治权力的集中还是分散?

虽然现在存在一股逆全球化潮流,但它挡不住当代全球化这一大趋势。现实的答案是肯定的,即全球化导致了权力分散。

首先,全球化销蚀了国家的一些主权。在全球化过程中,各国都会让渡一部分主权,同时也享受别国让渡的主权。例如,关税自主曾被认为是重要的国家主权,但现在,所有加入WTO的国家都要按其规定减让关税,同时各国也都可以享受别国减让关税带来的好处。

其次,国际组织和条约对国家主权形成制约。比如巴黎协定,所有加入的国家都要自主提出降低温室气体排放的目标,这就是对主权的约束。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就是觉得对美国的限制太多了,“损害了美国的主权”。

再次,越来越多有实力的非国家行为体参与到国际政治中来,如跨国公司、恐怖组织、毒品卡特尔等等,它们在国际上享有的权力远大于从前,而国家对它们的控制有限。“911”恐袭事件是恐怖组织对国际政治破坏的突显。特朗普要求美国公司与中国市场脱钩,但鲜有公司这样做,说明跨国公司对美国政府的权力形成制约。

最后,技术进步也对国家权力造成冲击,比如互联网,人们从中获得信息的自由度是以前不可想象的,而随着人工智能、量子力学等技术的发展,这一趋势会越来越明显。

全球化对各国主权造成的侵蚀和制约,在世界各国都是存在的,国际事务中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也在所难免。

第二,应当如何看待当前的国际格局?

美苏两极格局崩溃后,美国政界和学界很多人认为世界进入美国“单极时刻”,而中国学者大多称为“一超多强”。中国与俄罗斯曾几次发表联合声明阐述立场,如1996年4月的联合声明指出,当今世界多极化趋势在发展,但是世界并不太平,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仍然存在,集团政治有新的表现。声明还提出“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1997年4月的声明又强调,中俄将努力推动世界多极化的发展和国际新秩序的建立,以回应时代和历史的迫切要求。事实上,当下的国际权力结构正处于转型中,即从美国单极向多极转变,但这一转变将是长期而缓慢的过程。

第三,多边主义会不会导致两极格局?

答案也是明确的:不会。多边主义是在冷战结束、美苏两极格局崩塌以后逐渐形成的,到本世纪,随着新兴经济体的实力越来越强,多边主义在国际政治中发挥出越来越大的威力。以往小国在国际事务中没有发言权,于是,中小国家联合起来结成地区组织,争取在国际事务中的发言权,非盟和东盟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尤其东盟国家集体奉行“东盟中心地位”原则,发起并领导了10+1、10+3、东亚峰会、东盟地区论坛等系列机制,不受大国左右和摆布,成功担负起地区事务领导者的角色,并在周边大国之间充当战略中间人。“东盟中心地位”是在东盟数十年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并行之有效的,是保持地区稳定的有益实践。国际关系中的这种实践与两极格局是格格不入的,它是多极格局的一种体现,联合国及其下属国际组织更是奉行多边主义。

第四,今天存在产生“新两极”的条件吗?

美苏两极格局的产生有两个背景,一个是反法西斯战争,美国的综合国力在战争中得到极大提升,并形成遍布世界各地的同盟体系,苏联的力量尤其是军事实力也在战争中得到大发展,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军事大国,影响力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另一个背景是冷战,在冷战中形成了华约、北约两大集团,两极格局实际上是两个集团的对抗。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中国的外交是结伴不结盟,不针对第三方,根本不存在形成集团的问题。

同时,现在的国际关系比两极对抗时期复杂得多。美苏之间没有现在中美这样广泛而深刻的相互依赖,美国的盟国关系也与当年大不相同,在一些问题上(主要是安全、价值观)盟国仍追随美国,但在更多方面(尤其是经贸)它们也在寻求各自的利益,对国际事务有自己的主张和追求。

当前,在综合国力方面美国仍保持着优势,战略平衡方面则非美俄莫属,它们的领先地位还会长期保持。科技创新方面,除了美国,欧盟、日本也具有相当优势。中国的主要优势是GDP增长势头和潜力,但中国经济也面临挑战。如今应对气候变化为全世界所关注,中国也作出2030年前碳达峰、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的承诺。实现“双碳”目标对任何国家都是一件难事,中国尤其困难,因为中国GDP能耗是世界平均能耗的1.5倍。再如老龄化,中国进入老龄社会时的人均GDP比发达国家低得多,这意味着应对老龄化的资源相对紧缺,而老龄化对中国社会各方面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

全球化和技术进步导致了国际政治中的权力分散趋势,这也是美国霸权相对衰落的主要原因。但同样清楚的是,美国失去的那部分权力并没有完全转移给中国,一个明显的例子是G20,它说明为应对金融危机,更多新兴经济体参与了对国际金融和世界经济具有重要意义的决策。

多极世界是一个动态概念,21世纪的国际政治格局不会是权力高度集中在一两个国家手中,更不是中国取代美国成为新霸权国家。中华民族复兴的目的不是取代美国,美国担心中国挑战它在全球的主导地位,这是严重的战略误解和误判。“权力转移论”不是观察和分析中美关系的恰当模式,“修昔底德陷阱”之说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