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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决定性时刻的“特朗普推论”

2025-12-31

米歇尔·韦勒贝克的《臣服》根本与伊斯兰教无关。它捕捉的是欧洲对自身想法的恐惧。这个大陆怀疑其政治秩序的根基,并担心在下次选举中还能不能用熟悉的声音发声。

十年后,特朗普将这种文学上的挑衅变成他的新意识形态信条。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将焦虑从虚构小说提升为政策,并让这种对内部趋势的担忧布满整个欧洲大陆。如今,欧洲不再被美国视为伙伴,而是被美国的身份政治审视、塑造和管教的地方。

这一地缘政治转变来自更宏大的愿景:西半球置于美国控制之下,成为呈现美国权威的天然领地,欧洲则沦为维持美国实力的辅助工具。尽管未曾明言,但该框架将对印太地区的承诺等级推低,从而为“摆脱重返亚洲”奠定了基础。看似简单的重新排序,实际上标志着1949年以来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终结。

《国家安全战略》不再将法律和制度作为联盟的基石,以血统取而代之。特朗普准确地指出欧盟缺乏统一的军事能力、政府首脑缺乏可信的领导力(他们顺从地接受北约5%的要求及臭名昭著的《特恩贝里条约》就说明这一点)以及他们缺乏方向感。然而,该文件对种族和宗教的关注令人不安,因为它将评判从治理能力转向身份认同,这一重塑联盟的理由动摇了战后合作的基础。

文件措辞不是合作式语言,而是生物学监护式的、血统的、有严格排他性文明架构的。它将人口变化视为政治衰败,将多样性视为稀释,并引入以选民构成为基础的忠诚度测试。这些都是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的观点。欧洲选民成为华盛顿审视的对象,并非因为政策分歧,而是因为种族问题。

第27页包含了核心指控:“某些北约成员将成为非欧罗巴人占人口多数的国家”,并猜测“他们是否会像签署北约宪章的人那样看待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或与美国的联盟”。

其含意显而易见,那就是,多元化的欧洲将是不忠诚的欧洲。《国家安全战略》质疑人口结构变化的国家能否继续保持可靠的伙伴关系,并预言它们不能。欧洲确实面临着来自移民失控的压力,导致福利制度不堪重负,地方政治被扰乱,两极分化加剧。但这些不是文件提到的问题。

相反它声称,人口结构变化本身比欧洲实际的安全漏洞更危及联盟凝聚力。宪法的合法性被修改为有赖于种族的延续性,移民成了生存威胁,而非治理方面的挑战或机遇。

我们来看看引发这种恐惧的假设。德国、法国、英国、西班牙、荷兰、比利时……这些国家已经选出穆斯林议员,它具有宪法合法性,是投票的结果。《国家安全战略》将之视为文明的崩溃,并质疑人口结构不断变化的国家是否还能保持对北约的忠诚。其核心信息是,究竟谁被允许代表欧洲的权威?

这种逻辑禁不起推敲。土耳其1952年起便是北约成员,它不是基督教国家,其成员国资格从未因此受到审查。华盛顿会以同样理由驱逐它吗?《国家安全报告》没有给出答案,因为它的假设经不起审视。试想,如果欧洲国家政府对美国进行同样的测试,将“MAGA”视为对民主秩序的威胁从而需要外部干预呢?

文件要求欧洲必须“保持欧洲特色”,重拾“文明的自信”,并将欧洲大陆描绘成失去之地——包括身份认同、主权、目标和出生率。这些说法暴露了美国人对一个可能从未存在过的欧洲的怀旧之情。然而,美国也面临着类似的人口结构变化。美国的出生率是多少?白宫是否认为美国的人口变化是对它美国特性的威胁?

从这个角度看,《国家安全战略》与其说是对欧洲的解读,不如说是美国人不安情绪的投射。一个仍在努力应对自身民主裂痕的国家(包容、平等、法治和分权等问题悬而未决,并且受种族隔离、种族主义、警察暴力和系统性排斥的困扰)如今却自诩为欧洲身份的代表。

这种执着让人想起曾经被认为危言耸听的观点。大卫·P·戈德曼(笔名斯宾格勒)曾提出,民主政体会从内部瓦解,最终走向威权主义。《国家安全战略》正是这种逻辑的精简:用文明言辞为权力辩护,不信任多元选民,并将传统置于宪法规范之上。

华盛顿对欧洲一体化的描述加剧了这种意识形态转变。它将欧盟的跨国治理体系视为对自由的威胁,无视70年来一体化在稳定欧洲大陆、促进经济增长尤其是遏制冲突方面的成就。令华盛顿不安的并非治理本身,而是欧洲的自治——一个有凝聚力的欧洲挑战着特朗普的西半球愿景,因此欧洲的身份被美国的术语重新定义。

尽管美国和欧洲都是因移民和身份演变而重塑的社会,但《国家安全战略》将欧洲的变化看成对未来忠诚度的考验,而不是自然演变。身份认同成为联盟承诺的衡量标准。城市多样性、多元选民、自由选举和政治更新被视为不利因素。战后伙伴关系依赖的是法律、主权和协议,而特朗普却用传统、种族和血统的纯正取代这些基础。

早在2025年1月初,距特朗普第二任期开始还有几天,我们就在此提出“特朗普推论”的概念。与当时主流叙事中的美国向内转相反,我们预测特朗普将重拾有全球影响力的干预主义策略,寻求资源竞争,挑战竞争对手,并将美国的领导地位塑造成一种霸权。我们预测他不会局限于美洲,而是会将地缘政治提升为霸权主义。

最近,这位美国第47任总统采用了这一说法。2025年12月2日,他发布“美国250”宣言:“根据门罗主义延伸出的'特朗普推论',本届政府自豪地重申这一承诺:美国人民,而非外国或全球主义机构,将永远掌控自己在西半球的命运。”如今,《国家安全战略》将这一理论扩展到欧洲,将针对西半球的主张转化为跨大西洋的监督工具(招募和扩张),同时将美国的不安全感投射到欧洲大陆。

十年前,欧洲曾面临自身的投射。2015年1月7日,小说《臣服》出版,当天早上恰逢《查理周刊》惨案。一部设想法国选举穆斯林总统的小说,与以伊斯兰教被歪曲为由的恐怖行为纠缠在一起。文学上的挑衅,最终成了欧洲焦虑的一面镜子,被那些坚称欧洲大陆正在解体的人抓住。

这种焦虑如今重新出现在美国的政策中。《国家安全战略》将人口结构变化视为地缘政治威胁,这与韦勒贝克小说里描绘的场景如出一辙:一旦欧洲选民不再反映几个世纪前神话般的基督教欧洲人,欧洲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说《查理周刊》袭击事件暴露出欧洲易受意识形态暴力影响,那么《国家安全战略》则将这种担忧变成一种保护信条。华盛顿不是通过法律和共同利益来保护欧洲,而是声称对一种从未存在过的文明精华拥有控制权。欧洲当初的回应是捍卫自由,美国十年后的回应却是教训欧洲如何保护自己不受本国人民的伤害。

这份带有明显偏见和干预主义议程的《国家安全战略》会不会让欧洲各国政府远离美国?欧盟领导人2025年的自满令人不齿,让人想起历史上因犹豫不决招致灾难的时刻。种种迹象表明,美欧之间的裂痕在加深。然而,更深层的威胁在于,某种力量如今声称拥有定义欧洲未来的权力。面对这种力量,欧洲最终必须坚持自我,就像它在最关键的时刻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