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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胜于污名”

2020-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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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的音频(英语)在此。

周建成: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是第一位被任命世卫组织首席科学家这一职位的人。在COVID-19疫情中,她不仅提供了30年临床护理和研究的技能与经验,而且将之转化为兼具科学与同情心的有效计划。上周,在日内瓦的一次世卫组织会议上,她召集了全球最出色的科学研发基金。这也是为武汉及各国人民实施更广泛行动计划的一部分。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是否有足够时间取得持久的效果呢?我拨通了她在日内瓦的电话。

苏米娅博士,感谢您百忙之中接受这个采访。我就开门见山了,你们刚刚召集了一个全球性的调研会议,时间紧迫,但出席的重要人物不少。都有哪些人出席,您在寻求哪方面的能力?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谢谢。是的,就连我自己也对会议的反响和出席的人数感到吃惊。你知道,我们计划了不到10天,因为我们真的希望全世界科学家和研究人员都能帮助应对这次疫情。我们邀请了400多人。大概250人亲自到场,其他人则是通过视频参加会议,其中包括一些来自中国的同行,中国疾控中心主任高福参加了大部分视频会议,并提出非常重要的观点。

所以,整个的想法就是,要把这些来自世界各国的流行病学、社会科学、疫苗、病毒学等不同学科的专家真正聚集起来。我们的想法是,首先,要看看在目前的水平下,我们对这个疾病或者类似的疾病有多少了解?其次,我们的知识缺口是什么?第三,按照重要性对研究的问题进行排序,哪些问题亟待解决,哪些可以放到中长期去解决。最后,是讨论治理机制,以便通过全球协调和资源的优化利用,去得到我们所需要的结果。

周建成:

我们还处在早期阶段,但是,好几个星期已经过去了,有关这种病毒的流行病学我们了解多少?对我们又有什么帮助呢?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我们每一天都会了解得更多一点,我想,我们现在知道这个病毒……它属于与SARS相关的冠状病毒家族,但它似乎比SARS或MERS冠状病毒更容易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只不过临床症状可能较轻。我们现在对武汉近期44000个病患的研究表明,大约80%的感染属于轻度,会有发烧、头痛、咳嗽、乏力等症状,之后就好转了。像流感一样的疾病,大约15%到17%的病人可能很严重,最后约5%的重症病人要进入ICU,这其中,有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的病人死亡率非常高。但这只是少数患者。我们正在了解更多的临床症状。在传播程度方面,我们还不完全了解它的发病规律。初步估计,所谓R0,也就一个感染者可以感染多少人,是2到3人。我们还在进行这方面的估算。

当然,因为实施了某些措施,这些也会随之改变。但你知道它是如何传播的……儿童相对不易受感染,到目前为止只有1%左右的感染者是15岁以下儿童,而且他们的症状相对较轻。所以,我们又要问了,为什么?年龄越大,患其他的疾病越多,就越危险,因为你可能出现更严重的疾病。

当然,我们还不知道这种病毒的来源,来自哪种动物,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跳到人类的。这种病毒与从中国南方地区分离出来的几种蝙蝠冠状病毒密切相关。蝙蝠携带许多类型的冠状病毒,这一次也很可能源于蝙蝠。但它是直接传染给人类,还是通过中间动物,这种动物是什么,人们提出许多建议,但还没有结论性结果。这是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除非我们了解它,否则无法阻止更多事件和溢出事件的发生。

再就是临床管理,这正是高福博士重点强调的。他强调的两个领域,对中国现在控制疫情来说非常重要,一个是快速诊断测试,使之可以用于社区,用于初级保健中心,尽早给病人确诊。第二个是优化病患管理。什么才是最好的方式?管理入院病人的标准方式是什么?怎样联合用药和进行支持性治疗?这两个是非常突出的紧迫问题。我们还在研究确定临床严重程度的评分,有一个标准化的评分,世界各国科学家和临床医生就可以用它对不同情况进行分类,从无症状,直到重症和死亡。这样,我们就会有一个判断事情的标准方式。

我们的网站上有标准的病例报告表。我们鼓励所有医生用这个病例报告表,将数据提交给世卫组织,这样我们就建立了一个数据库,从中可以了解更多东西。在中期,是药物和治疗方法的临床试验,长期则是疫苗的临床试验。因为治疗……在实验室中,一些蛋白酶抑制剂和抗病毒药物似乎对这种病毒有很好的抗病毒活性。有一种叫洛匹那韦/利托那韦的药物,是正进行临床试验的抗病毒药物。还有一种叫瑞德西韦的实验性药物,曾经用于抗埃博拉病毒,但效果不佳,不过目前这种药物正在中国进行另外的临床试验。

周建成:

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否应该争取现有疗法的创新,而不是从头开始搞全新的疫苗?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没错。现在需要的是一种治疗方法,来拯救人们的生命,防止感染传播开来。而疫苗,正像你提到的,它是一种长期产品,我们也许需要它。如果COVID-19真的成为人类流行病,成为流感那样的疾病,每年都爆发,那么人们确实需要疫苗来预防。但在眼下,疫苗还不会很快出现并发挥作用。能发挥作用的是公共卫生措施、检疫等等,这些事中国已经在做了。其次,是要为最终因为重病而住院的人提供更好的治疗,所以有现在这些临床试验……目前中国已经展开80多项注册临床试验,尽管他们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他们仍然能够真正启动大量非常有用的研究。我们应在几周或者几个月之内得到一部分研究的结果,让我们知道这些药物是否有帮助,是否有保护作用。

周建成:

当然我很想问的问题就是,疫情什么时候达到顶峰?或者是,我们离备选疫苗的人体试验还有多远?这次疫情和新“流感”有多少相似之处?显然,我们现在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作为世卫组织首席科学家,对这些宽泛、公开问题的种种猜测在多大程度上分散了您的工作注意力呢?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我认为这些问题很棒,这也是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把注意力放在重要事情上,而不是放在虽然重要,人们又想知道,但是不会立即收效的事情上。现在重要的是,有没有一个最佳方法,防止人们受感染,包括医务工作人员。我们已经看到有大量医护人员在这次疫情中被感染。这真的很不幸。我们必须找到最好的办法,来保护医护人员,当然还有家人和朋友,保护他们不受感染。

至于何时达到峰值,我觉得还得再等几天,或者几个星期。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武汉的新发病人数已经稳定下来。许多天以来,我们看到每天报告的病例数在慢慢减少,而死亡人数仍然相当高。现在说疫情是否开启下行曲线还为时过早,还要等一等,但我们希望这是好兆头。当然,我们也不知道其他已经发现病毒的国家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现在采取的围堵努力,这种壮举式围堵努力,是不是能把它限制住。

周建成:

您说的“壮举式围堵努力”是指什么呢?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许多国家都建立了隔离设施,任何有旅行史的人都要接受隔离和检测,之后还要对接触者进行追踪,凡是与确诊感染病毒的人接触过的,实际上都会被追踪、找到和检测。大多数报告了病例的国家都在这么做。到目前为止,在非洲大陆我们只见到埃及报告了一个病例(截至2020年2月18日)。非洲各地的大约17个实验室,现在都有检测这种感染的设备,检测工作已经开始,但也许没那么广泛,它们的覆盖范围不如一些高收入国家那么广。

至于是否需要疫苗,这个问题今天也还是没法回答,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次疫情的趋势。这种病毒也许像SARS,我们能控制,它不会卷土重来。或者,它成为一种持续存在的人类传染病。这些病毒有许多确实改变了特性。一旦它们在人类中数次传代,就有可能变得更温和,成为另一种只会引起普通感冒的病毒。要么就是,它仍有可能继续导致严重的疾病。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是需要时间来回答的。

周建成:

正是为了保护卫生系统较薄弱的国家,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博士宣布此次疫情是“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这同时也是为了锻炼这一机制的能力,让成员国参与监督,以便它们采取适度行动。在这方面我们看到科学上的团结吗?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在为应对这种新病毒做些事情的意愿方面,我们绝对看到全球前所未有的团结。我认为,全世界的科学家确实把它看成对自己技能和资源的一次集体挑战。所以,我们在日内瓦为期两天的会议上看到,我们获得了对研究的资助,我们现在有大约25家研究资助方,为健康研究提供资助。它们都同意,在为优先领域提供资助,在分享各自的工作和资助对象方面,要进行协调与合作。另一件事是,世界各国的(科学和医学)期刊都开放了预印稿服务网站,也就是在同行审查或者正式刊发之前,这些来稿就已经放在网上了。这是世卫组织在埃博拉疫情发生后发出的呼吁,因为当时科学家是保留数据,过后才公布。而这一次完全不同。

周建成:

可以说,您这里是中央漏斗,所有那些(科学)论文都要经过这里,对吧?就我所知,《柳叶刀》和《自然》等期刊有关冠状病毒的内容都免费了。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没错,是免费了。多数这类期刊都有一个冠状病毒专页,是开放访问的。我们可以查阅所有送来的预印稿。现在世界各国有许多预印稿服务网站。就连《世卫组织简报》也呼吁,说我们鼓励把这一主题的相关出版物发给我们,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放在服务器上,让人们免费访问。这不仅仅是数据的公开共享。

我想说的另一件事,是基因序列的共享,这对于此次疫情来说至关重要。如果中国没在开放平台上共享最早的6个基因序列,全世界就不会做这样的准备。因为,这些序列被共享后的几个小时之内,世界各地的实验室就可以创建诊断检测手段,对它们国家的人们进行检测。同时,疫苗生产企业和研究疫苗的学者也可以着手构建工作。几天之内,我们就听到备选疫苗的消息,这是过去从未发生过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早期基因序列数据被共享了。

周建成:

我们一直听说,中国的急诊医院整整10天时间就建成了。简直太不可思议。而您同样用这么短的时间,把世界上最好的专家现实、虚拟地聚集到了一起,引导他们进行重要的讨论,制定工作计划。我想问一下,这两天的会议有什么值得传承的结果?另外,根据疫情的优先秩序,你们下一步工作是什么呢?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我们在会议期间有9项工作流程,我们进行了全体讨论,之后分成工作小组,它们各自提交了计划。这些工作小组的主题是动物宿主、流行病学、传播、感染预防、感染控制、治疗、疫苗、社会科学和伦理学。在周五,也就是会议两三天之后,我们在网站上发布了会议初步总结报告。到这周五,也就是一个星期后,我们会有一个完整的会议报告,它包括所有工作小组重点研究的问题。到月底,也就是2月底,我们就可以有一个研究路线图了。

这个研究路线图会列出每一个研究领域的优先问题,同时还要解决一些交叉问题,使科学家和学者,以及资助者,能够围绕这些主题进行交流,并建立合作研究计划。当前,有中国的医生和研究人员加入是非常关键的,我们要确保每个工作小组都有几位来自中国一线的科学家和医生,因为目前大部分研究工作都是在中国做的。我们有制定路线图的时间表,我们希望指导研究资助方,引导它们资助全球科学界已经达成共识的优先领域。

周建成:

我们能简单说说COVID-19的命名吗?显然COVID的意思是“冠状病毒病”。我只是想知道其中重要的一点,因为,给病毒命名也要注意防止不必要的污名。这次特殊情况是怎样的呢?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这是个好问题。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花一点时间来命名这种病毒的原因。因为在过去,疾病的命名有一定原则,我们曾经用城市或起源地命名传染病,比如埃博拉、寨卡等,有时甚至以城市来命名细菌,使城市被污名化。这样确实会让某个地方、个人或社区蒙羞。所以无论怎样都要避免,要对疾病类型有真实的描述,要让人们容易理解和发音,要足够短,便于记录。它主要是为适用《国际疾病分类》,在作出诊断时,有一个清晰的描述,它是列入编码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它是“冠状病毒病”,之后的“-19”,是因为这种疾病是2019年首次报告的。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冠状病毒、疾病,会有更新型的疾病在今后被报告。如果新的冠状病毒在将来某个时候导致了人类疾病,也可以说它是“冠状病毒病25或30”。这就是为什么要加上“19”。病毒学家给病毒命名,世卫组织给这种疾病命名,方式是有区别的。

周建成:

最后,我想问问向人们传播科学的问题,因为您就在做这样的工作。您把非常复杂的概念进行分解,让我们能够真正理解,并运用于我们的生活方式。您参加慕尼黑安全会议,不仅带去科学信息,还传递了保护卫生工作者以及他们所服务的社区的紧急信息。对听到和看到这段采访的人,您最希望他们记着什么?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我想说这是一种新的病毒感染。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世界还会有更多的病毒感染,其中大部分源自动物,因此我们要做好准备。我认为,这次是对国际社会做好应对这类疫情准备的极好检验,尤其是通过呼吸道、容易传播的疫情。但我认为,重要的是避免恐慌、恐惧。最重要的,是要避免污名化某一群体的人,或对他们抱有成见。传染病可能影响任何人、任何地方,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这次出现在中国是一个偶然,明天它有可能在其他国家出现。

因此我认为,越来越重要的是,我们要把这次疫情看成对全球团结、全球实力和全球准备工作的检验。正如谭德塞博士经常说的,最薄弱的一环才是我们的实力。所以,只加强本国国内力量是不够的,我们要确保全世界都做好准备,确保每个人都做好准备。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关注的地方。要更多关注最低收入国家的最薄弱领域,确保它们不受这次疫情的影响。另外非常重要的是,要做好准备,应对我们所说的“病原体X”,也就是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未知疾病。COVID-19就是“病原体X”,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病原体X”。我想,无论在科学方面,还是在公共卫生方面。我们都要注意做好准备。

周建成:

苏米娅博士,非常感谢您将技能和经验运用到这一重要的应对工作中。也要感谢世卫组织的每一个人,因为它不仅是一个技术机构,也是一个人道主义机构。

苏米娅·斯瓦米纳坦博士:

谢谢,很高兴同你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