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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点话题】:中美关系 全球治理 气候变化 脱钩 关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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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余翔 中国建设银行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美国的经济堡垒战略

2025-12-30

经过数月的拖延,白宫于12月4日发布了新版《国家安全战略》。这份文件具有里程碑意义。在与中国的竞争中,经济和金融手段被系统性武器化,并提升到与传统军事和联盟工具相同的层面。

经济不再被视为双赢的相互依存引擎,而是被刻意改造为一种可以被控制、可以被割裂、可以被部署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工具。这种转变给全球经济治理和中美经贸关系带来巨大压力,但客观地说,它也保留了狭小但可行的合作空间。

从经济和金融角度看,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是基于一个统一的组织原则,那就是对外经济政策近乎彻底地服务于国家安全。供应链、技术标准、关键矿产、数据流、美元清算网络以及相关的投资决策,这些都服从于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对抗战略对手。

美国试图用一种把安全和控制放在首位的新秩序,取代过去40年以效率为导向的全球化。在实践中,这意味着严苛的出口管制和投资审查、巨额产业补贴、公开施压盟友选边站队,以及明确将金融制裁奉为核心治国方略,同时维护美国主导的金融体系的制度优势。

然而,这种转变代价高昂,且必然会带来负面影响。

首先,通过抹煞经济安全与国家安全之间的界限,任何贸易、投资或金融开放措施几乎都可贴上“国家安全”标签。其结果是政策扩大化、监管的不确定性陡升、合规成本爆炸式增长、风险溢价更高,对有效的资本配置和长期投资也产生可预见的抑制作用。

其次,在半导体、稀土、电池材料等高度集中且规模密集的行业,强制“去风险化”和友岸外包将导致短期内成本飙升、产能不足和通胀压力,中长期则侵蚀全球分工深度和整体效率。中等收入国家和发展中经济体将承受不成比例的沉重负担。

第三,激进的金融武器化加速了全球货币体系的分裂。美元清算系统、SWIFT和二级制裁越是被用作地缘政治大棒,其他国家就越有动力建设本地货币结算、数字货币清算和区域支付网络。交易成本上升,流动性减少,吊诡之处在于,美国自己的金融霸权也会逐渐被稀释。

第四,强迫盟友在经济和技术上“站队”,已经遭到欧洲、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国家的强烈抵制,这源于它们自身的经济利益和国内政治。对欧洲国防支出和贸易协调的公开批评引发明显的反弹。联盟凝聚力在减弱而非增强,美国的领导地位也将因此受损。

关键是,尽管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将中国视为美国的竞争对手,并反复将中美关系描述为“经济战场”,但它并没有使用“修正主义大国”这一抽象标签。更重要的是,它明确呼吁与北京建立“互利的经济关系”和“聚焦非敏感领域的平衡贸易”。这种务实的特朗普时代措辞表明,完全脱钩并非最终预期目标,并为合作留下了操作空间。

四个领域尤为突出:

首先,全球金融稳定和系统性风险管理。高度技术化、去政治化的合作不仅有可能,而且必不可少。例如,通过IMF或国际清算银行设立危机热线,升级临时流动性互换机制,定期共享跨境压力测试数据,以及共同商定核心支付清算系统的“不间断”协议。现有的央行互换额度和金融稳定委员会已为其提供了现成的基础。这既符合《国家安全战略》里维护美元体系韧性的目标,也符合中国稳定开放金融体系的需求。

其次,全球公共产品和规则制定。双方可以通过中立平台(G20、金融稳定委员会、巴塞尔委员会),共同领导反洗钱情报共享,以及对金融应用中人工智能的安全治理。《国家安全战略》将这些归为跨国挑战,而非竞争领域。这些领域可为双边关系提供最强的外部积极影响,并构建最有效的防火墙。

第三,技术贸易分极管理和数字经济规则。这正是《国家安全战略》最新强调的互惠和公平可以付诸实施的地方。政府和行业协会可以共同制定明确的敏感和非敏感清单,对尖端半导体、量子技术和关键矿产实施严格管控,在消费电子产品、普通中间产品和低风险数字服务领域不断放宽和实施标准互认,并辅以第三方验证。在世贸组织和亚太经合组织框架内共同制定跨境数据流和数字贸易规则,防止全球数字经济分裂成竞争集团,这也是避免完全脱钩和降低企业合规负担的最可行方法。

第四,与第三市场和全球南方国家开展包容性合作。双边渠道受阻时,多边和区域平台就成为重要的减压阀。在非洲关键矿产、拉美基础设施和东南亚制造领域,中美两国可以探索联合或并行的可持续融资模式,通过IMF、世界银行和G20同设立供应链韧性基金,并开展有限试点,将RCEP与CPTPP规则对接或开放农产品和消费品市场。这既能回应美国对“一带一路”倡议扩张的担忧,又能为中国产能和美国企业开辟新的渠道。

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正式开启了将经济安全作为国家安全最高形式的新时代。这一趋势短期内难以逆转,但也绝非毫无阻碍。高昂的去全球化成本、金融碎片化的反噬以及全球增长潜力受损,都在提醒所有利益相关者,彻底脱钩是最昂贵的选项。

真正的战略智慧,是在坚守核心利益的同时设计分层机制,为合作留出空间。这是中美两国避免相互毁灭的唯一理性途径,也是防止世界经济陷入长期停滞的唯一现实途径。在结构性竞争时代,保持稳定并抓住一切可能的合作机会才是影响力的终级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