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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程亚文 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退出霸权对美国未必是坏事

2023-07-25

新加坡前外交部长杨文荣不久前接受德国《明镜》周刊专访,认为世界正在从两极化和之后暂时的单极化向多极化发展,在多极化世界中建立秩序是可能的,美国当前仍然在抵制这种趋势,这是不明智的,它应该从对霸权的迷恋中走出来,学会在一个多极化世界发挥作用。杨文荣的谈话,包含了两层含义:一方面,霸权无论在道德还是在事实层面都已不具备合法性合理性,维护霸权无论于人于己都已无益;另一方面,美国仍然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国,发挥它作为大国的作用仍然是重要的,美国从世界事务中退出未必是好事情。

美国各界应该听一听杨荣文的敦敦劝导。对霸权的执拗,已是近年来大国关系出现激烈对抗、国际秩序濒临崩溃、全球局势充满动荡的重要成因。美国政治学者罗伯特·吉尔平认为,相比于崛起时刻,霸权国家在进入霸权瓦解时刻时,反而更加危险,因为它会竭尽全力维护霸权,也就更加容易冲动行事。美国政治精英目前染上了霸权崩溃恐惧症,特朗普时期的对华贸易战,拜登政府延续对华四处围堵的措施,非常类似于“一战”“二战”前夕历史的重演。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当年参加巴黎和会时就指出,英法等国给德国四处设堵的举措,对欧洲将是灾难,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在研究这段历史时同样指出了这一点。

今天的美国人需要认识到,无论如何努力,美国在20世纪90年代苏联解体之后有如“新罗马帝国”一般的权力优势,是一去不复返了,这既在于美国自身,当前美国的内政已陷入重重危机,国家内部的消耗已使其无暇他顾;也在于全球格局的变化,20世纪中下叶经过去殖民化进程后,获得独立自主的那些第三世界国家,如今不少获得了较好发展,在世界经济、政治中的份量不断提升,它们已在稀释“二战”结束以来的美国霸权。

让霸权崩溃的力量其实更多源于霸权本身,因为霸权是消耗性的,全球性霸权的财政成本,是任何国家难以承受之重。同时,霸权本身就蕴含了霸权崩溃的基因,因为现代的政治性霸权必然与资本霸权合而为一,需要资本主义全球化为政治霸权铺路,但资本意志与政治意志既可能合作,也可能背反,当资本意志要挟政治意志对其让步时,就可能造成霸权崩溃。进入新世纪以来,美国已在自己推动的资本扩张和全球化中发生了内部的利益疏离,3.4亿美国人不再是利益共同体,这已严重损害美国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前提。无论从当代互联网技术的去中心化特征、20世纪后期以来发展中国家的兴起,还是从霸权本身的自毁性来说,霸权对于人类都正在成为往事。中国不可能取代美国成为新的霸权国家,这不仅由于中国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愿,也在于当代世界的技术、经济和社会变革,已使任何国家都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建立霸权。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美国都需要接受霸权不可能持续的事实,尽管它是痛苦的。

那些还执念于霸权的美国精英可能还没有意识到,霸权是当前美国陷入政治极化和内政危机的重要成因。显然,对美国来说,维护一个大国的正常秩序和稳定存在,远比守护霸权来得重要,后者乃是锦上添花,前者才是固国之本,当对后者的追求损及前者时,放弃后者才是明智选择。

世界各国普遍反感霸权,但如果霸权国家一直存在着维持霸权的资源和能力,从霸权能够提供公共物品和创造秩序的角度看,它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以往的美国在维护霸权的同时,也提供了不少国际公共物品,这是美国对世界的贡献之处。然而,今天的美国已无力提供很多国际公共物品,却仍然不放弃霸权,它所产生的,是权利与责任的不对等,这会造成国际治理的困境,加剧国际秩序的危机。

反对霸权,并不意味着要反对体量和能力相对大的国家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得到更多尊重,享有更多权益。美国作为大国,追求超出大多数国家的利益与荣誉,是可以理解的。为此,世界需要为美国体面地退出霸权、转向一般性的大国创造路径。美国自己也要充分认识到霸权已不可为,要构想一个美国也参与其间的多极化秩序,以及这种秩序该如何构建。当美国退出霸权、拥抱多极世界时,不仅全球治理可能找到新路,美国当前陷入混乱的内政也可能重回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