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策略

特朗普2.0中美关系新特征与印太战略的空心化

2025-09-27
达巍(Da Wei)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主任、国际关系学系教授

第十二届北京香山论坛9月18日至19日在北京国际会议中心举行。在论坛开幕日主题为“大国关系走向”的分组讨论中,美国国防分析研究所研究员,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帮办施灿德提到了中美关系塑造全球局势的潜力,呼吁中美通过努力适应新的地区及全球动态变化,增进理解,达成和平共处共识,实现长期战略稳定,降低全球风险。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达巍提到,中美关系短期内未明显恶化,但双方改善关系的动力不足,但也均注重防范风险,双方关系有希望稳定下来。不过,他同时提到,未来仍存不确定,尤其是特朗普2.0政策及科技进步对大国关系影响存在未知数。

讨论结束后,达巍教授向中美聚焦北京编辑部详细阐述了特朗普再次执政240多天以来的对华政策演变、执政团队的风格以及印太战略走向。达巍教授认为,短期内,中美关系的基调仍是寻求稳定为主。特朗普政府寻求在韩国APEC峰会期间与中方会晤,最有可能的成果是关税下调与双方重建交往机制。另外,受国内政治和全球战略的影响,特朗普2.0时期的印太战略有空心化的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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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特朗普再次执政已有240多天,这几个月来他个人的对华政策有无变化?呈现什么样的趋势?与特朗普第一任期(特朗普1.0)相比有哪些变化?

达巍:特朗普第一任期与第二任期(特朗普2.0)背后的政策逻辑可能是一致的,但其对外表现形式存在显著差异。特朗普2.0的对华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整体外交战略乃至内外战略调整的一部分。特朗普2.0政府想要重新定义美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特别是与外部的经济关系和安全关系。这一“外部世界”不仅限于中国,还涵盖欧洲及其他地区。

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在单极霸权及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浪潮的背景下,形成了一套与欧洲、中国及全球其他地区国家的关系模式,例如中美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现在,美国正在调整这一整套关系,就是因为美国国内逐渐认为原有模式已难以为继,无法有效应对诸如社会贫富差距扩大等严峻问题。因此,当这一模式发生改变或终止时,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美国对外关系,包括与中国的关系以及与欧洲、东南亚等地区的联系,均需相应调整。所谓的“4·2解放日关税”即为典型例证,它体现了“一个美国对抗全世界”的态势,而非仅针对中国。

因此,比较特朗普1.0和2.0时期的对华政策,前者可概括为“一对一”,即美国打压遏制中国;拜登任内则是“多对一”,即美国试图拉拢盟友共同对抗中国;如今特朗普2.0则转向“一对多”,即美国对抗全世界,调整与全世界的关系。当然,这种调整并非“反全世界”。目前,不仅是中国,全球诸多国家均对美国心存不满与疑虑。

现在的中美关系只是这一大背景下的一个侧面。在特朗普1.0时期,中美“一对一”对抗时,对华政策可能是美国对外政策的核心议题。而今,美国对华政策虽仍很重要,但至少目前不是最优先或最紧迫问题。特朗普2.0对华政策的另外一大变化在于:特朗普再次执政初期,凭借强势当选的自信,他一度自认为各国都怕美国,加征关税即可迫使对方服软、妥协。然而,经过与多国的较量,尤其是与中国一番较量之后,他逐渐认识到自身力量的局限性。

我认为,大致从今年5、6月份起,特朗普政府的对华政策虽未发生根本性转变,但在策略上有所调整,开始寻求与中国谈判。中美关系逐步稳定,也是因为他认识到中国这里可能“拿不下来”,需和中国慢慢谈。因此,其对华政策整体上趋于相对稳健。相较于对其他国家的政策,特朗普目前的对华政策虽谈不上友善,但进攻性并没有那么强,反而更多是大家在平等的基础上进行协调,早期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已因中国的坚定反击而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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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巍教授解答特朗普2.0相关热点话题(图源:中美聚焦)

 问:过去200多天特朗普策略的变化,部分源于中国政策上的反制,例如中方对稀土出口的管制,这是特朗普及其团队始料未及的。除了这一原因及特朗普本人的善变外,导致其策略转变的团队内部因素是什么?

达巍:美国财长贝森特可能发挥了关键作用。他是特朗普2.0团队中经验较为丰富、稳健且具备常识的一位幕僚。当他意识到高额对等关税政策行不通时,就以一种悄然、柔和的方式让特朗普听进去。4月2日之后,正是他推动将中国单独摘出来,而把对其他国家加征关税推迟了。我们当然反对此类做法,但从战术层面而言,此举具有一定合理性:美国无法同时四面树敌,故而只针对中国。据说这就是贝森特的主意。

总体而言,特朗普2.0团队其实谈不上是一个团队,它不像1.0时期,当时拥有比较强势且经验相对丰富的官僚体系。2.0团队都是对特朗普忠心耿耿的服从者,这类人不太可能给特朗普提供多少实质性“建议”。当然,贝森特这类人可能会发挥一点作用,适当影响特朗普决策。

此外,美国经济形势不容乐观,美联储刚刚宣布降息,这反映出特朗普对国内经济形势也比较着急。外交层面,特朗普已引发诸多难题,关键议题进展都不顺利,比如,他耗费大半年精力试图解决俄乌冲突,结果没有任何效果;在中东,美军空袭伊朗核设施并默许以色列袭击卡塔尔,也消耗了特朗普大量精力。因此,中国议题确实未被置于最优先、最紧迫的议程。

问:您如何看待国务卿鲁比奥的表现?他的工作重心似乎聚焦于打击非法移民和境外犯罪等领域。除与王毅外长的会晤以及同日菲发表声明间接影射中国外,他鲜少主动就对华关系发表见解。作为传统保守派,他在对华关系上是否会扮演牵制特朗普决策的角色,推动美国转向更强硬路线?

达巍:长期动态我们无法预料,但至少短期内,鲁比奥表现出对特朗普的高度顺从,言听计从。其中可能有他个人的政治算计。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均未公开表达过对特朗普做法的异议。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特朗普与泽连斯基首次白宫会晤时的那次争吵。从鲁比奥的对外表态看,他不愿违背特朗普意愿,以确保自己政治上生存下去。

而且,鲁比奥身为古巴裔,过去是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参议员,特朗普2.0让其负责西半球、即美国“后院”事务,可谓人尽其才。他对此类事务比较懂,也有兴趣。而在对华政策及对俄政策方面,特朗普并没有让鲁比奥过多介入。特朗普任命了很多“特使”把控外交。比如,在俄乌问题上,鲁比奥的角色恐怕不及中东特使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对华政策上,鲁比奥尚未发挥显著作用。

问:但鲁比奥兼任白宫国家安全顾问一职,是基辛格之后首位身兼二职的外交官员。

达巍:现在的国务卿和国家安全委员会已被大幅弱化,特朗普让他多负责后院南美的事务,其他的外交政策,包括对华关系,基本上由特朗普自己主导。当然,经贸政策上,贝森特对他很重要,纳瓦罗仍会施加影响。除此以外,总体上对华事务安排,比如是否、何时访华,都是特朗普自己定夺。

问:如您刚才所说,特朗普1.0团队是一个强大的官僚队伍。对于特朗普2.0团队当中的MAGA派或者“克制派”(restrainers)、“优先派”,您如何看待?他们对美国外交政策、对华政策有何影响?

达巍:首先,美国政府内部确实存在不同的声音与派别,你提到这些派别都存在,但是我不认为他们都在发挥同等重要作用。事实上,特朗普主导一切,其他人大多收声,偶尔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发声,释放信号,但外界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美国的官方政策。比如,美国防长赫格塞斯在和董军防长视频通话时所说的“美国不寻求与中国发生冲突,不寻求政权更迭”,是否代表特朗普政府的立场,这很难确定。其实,这种话之前拜登政府也曾讲过,我们没有必要过多解读。

问: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帮办施灿德(Chad Sbragia)昨天在“香山论坛”对话会上提到赫格塞斯这番话,认为这很特别,因为之前从未有美国防长发表这样的言论。

达巍:防长过去没公开讲过,但我认为不奇怪。相反的例子是,赫格塞斯在“香格里拉对话会”上曾大肆宣扬中国“威胁论”,并且试图动员地区国家与美国一道对付中国。那篇讲话到底代不代表特朗普,我们都不太确定。比如,你会听到,MAGA派强调本土主义,按理说美国应该回到西半球。但你也会听到另一派的人说,美国还在印太,需跟地区国家合作。所以,你会听到各种矛盾的声音,很难确定谁真正代表特朗普,或很难摸清特朗普真实意图。这些杂音和矛盾的信号对特朗普的最终决策的影响有限。

问:美媒Politico爆料,美国新版《美国国防战略》将把中俄等议题置于第二层级应对,第一层级聚焦西半球和本土。若消息属实,这是否意味着过去拜登时期和特朗普1.0时期的对华围堵战略会有所调整?

达巍:这个战略尚未正式发布。我听到的主流的观点是,该报道可能有所夸大。一种可能是,MAGA派投特朗普所好,猜测其喜好便草拟了这样的内容。但是,即便最终的战略真的这样写,也不一定能够付诸执行。战略制定和执行是有差距的。事实上,美国任何国家安全或防务战略永远都会说本土、西半球是最重要的,任何国家的战略正常情况下都是如此,防务逻辑都是由近及远。如果能看到该草本全文,它肯定会有类似“美国安全从本土开始”之类的措辞。所以,Politico很可能是夸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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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8日,达巍出席北京香山论坛以“大国关系走向”为主题的分组讨论(图源:中美聚焦)

问:您如何看待特朗普2.0的印太战略?其目前推行的势头不够强劲,特朗普仍以打贸易战为主。那么,美国印太战略接下来会偏向什么方向,它的主要元素,比如日韩安全合作、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Quad)以及奥库斯(AUKUS)协议,会出现何种变化?比如,Quad会延续下去吗?

达巍:第一,Quad可能会延续,但它在地区安全事务中的相关性会越来越弱(irrelevant)。它本身就偏向“务虚”,这和AUKUS不太一样。AUKUS包含一些军事技术(如核潜艇)合作,而Quad首先是一种政治姿态。我认为,特朗普没那么重视盟友,对AUKUS和Quad都不太感兴趣。第二,特朗普不愿意打仗,在他看来,这些安排都很费钱,而且还要和盟友合作,等于是把钱花在它们身上,所以不感兴趣。第三,印太战略还能不能存在,也是一个疑问。AUKUS可能会继续存在并且有合作,但如果只有一个AUKUS,美国的印太战略内容就空洞了。即便之前推动了Quad,现在美印关系也不好;拜登政府推动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现在也没下文了。特朗普政府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也不好,和印度关系也遇到波折,美国怎么推动印太战略?印太战略名字可能会存在,但实质上已高度空心化。

问:在印太地区,东北亚的日韩是美国的战略“支点”。对于朝鲜,特朗普曾尝试推动美朝关系正常化。最近金正恩访华,或预示着他可能会重启朝美对话。特朗普会不会和他再次会晤,见面谈什么呢?特朗普1.0时期的会晤最后都以失败告终。美朝关系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达巍:会晤的可能性存在。从目前官方表态看,朝鲜目前对美国的政策立场仍然非常强硬,但我认为长远来说,朝美关系的正常化还是符合朝鲜利益的。朝鲜目前的立场是不再谈弃核,可以讨论裁军等问题。美国和其他国家正式承认朝鲜是核国家的可能性很低。看起来双方立场差距很大,但是在不承认对方核国家地位的情况下,美国与朝鲜恢复接触有可能的。未来三年多时间,美朝关系取得一些突破也是有可能的。

问:您如何看待此次香山论坛期间,美方学者提出的“重置”(reset)对华关系的建议?

达巍:中美关系需要重置,但目前时机尚早,条件尚不具备。 “重置”给人一个感觉好像是甩掉过去一段时间的包袱,让双边关系回到过去一个比较好的水平并且重新发展这一关系。但是,现在中美关系需要从原有的基础转移到一个全新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在原来的关系基础上重新做一遍。尼克松访华是把双边关系建立在冷战时期的基础上,90年代以来的中美关系则以全球化为依托。现在全球化这个中美关系的基础已经坍塌,中美关系自然也随之跌落。所谓的“重置”,并不是简单地重建这个旧的基础,因为它已无法重建。真正的重置是将中美关系置于一个新的平台之上,并在此基础上认真经营。这就是我理解的重置。然而,实现这样的重置仍需相当长的时间。

问:特朗普希望在韩国APEC期间同中方会晤,您认为此次会晤会达成什么样的成果?

达巍:现在官方消息还没有公布,对于两国领导人未来的会晤机会我们还是要等待官方宣布消息。一般说来,两国领导人在APEC上可能会晤,但是这可能是一个相对较短的会晤。按照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说的,他可能明年来华访问。无论如何,中美两国领导人在未来一段时间是有可能有更多的高层交往的。在这个过程中,我想中美需要就关税问题达成一个共识。可如果关税能降下来,稳定下来,就是好消息。我个人认为美国的对华关税水平不会降得很低,但是如果达成一个协议的话,可以提高关税问题的可预期性。此外,中美需要建立比较频繁的高层对话机制。这也是双方领导人会晤能够达成的可交付成果。

问:现在很多美国学者聚焦所谓的“台海危机”,在《外交事务》杂志谈论台海冲突风险。特朗普不希望打仗。您刚才提到对华关系由特朗普一人决断,他个人的不确定性也很大,那么他有没有可能在台湾问题上和我们达成新的共识,或者有新的突破,最起码回到过去美国支持两岸和平解决分歧的表述,或者破例说“反对”台独?

达巍:特朗普说“反对”台独的可能性不大。特朗普能做的可能是重复美国的立场,包括提及美国的一中政策没有变,美国“不支持”台独等。这些话没有一句话是新的,其中有很多细节问题,但他原则上可能会讲一遍。

问:从中美正在沟通的情况来看,您如何看待2026年美国中期选举年特朗普的对华关系?基于目前的持续对话与接触,短期而言,未来一年半或两年双边关系的发展方向会是什么?会持续改善并有一些突破吗?

达巍:大趋势是有望保持稳定,在中期选举之后也有可能保持稳定。这里我说的是稳定,要改善则非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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